REVIEW BY ZENA WANG EDITED BY EMMA PARFITT English version below. 《驴得水》是一部由中华剧社出品，田晨凯（及团队）导演，王圣霏、夏天齐、田晨凯联合编剧的现实主义讽刺剧。故事以民国时期的一所乡村小学为背景，通过一场由“善意谎言”引发的连锁反应，揭露理想与现实、道德与利益之间的荒诞冲突。该剧在舞台上以喜剧的外壳包裹悲剧的内核，通过极具黑色幽默的笔触，刻画出一群在体制与欲望夹缝中苟且求存的小人物。 由Xinyue Ji（及团队）设计的舞台布景充满怀旧气息。观众入场时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细节考究、极具时代感的教室：写有“三民小学”的木牌、孙中山的画像、墙上绘制的“三民主义”标语，以及陈旧的课桌与讲台。灯光设计（Geneta Lo及团队）巧妙运用了侧光与 Gobo ，区分室内与室外空间，也增强了叙事的流动感。 故事开始，几位教师围坐在这间简陋的教室里，商量如何应对学生流失与经费短缺的问题。校长孙恒山（老皮 饰）是整个学校的主导者。作为一个曾怀抱教育理想的知识分子，他在体制的荒诞中选择装疯卖傻，用场面话掩饰对现实的妥协与无奈。科学老师周铁男（李苏童 饰）性格莽撞、脾气火爆，是校长的忠实支持者。后来观众将得知，他暗恋着校长的女儿孙佳佳（Jalynn Yao饰），这份情感让他的忠诚更显复杂。唯一的女教师张一曼（Dishan Shao 饰）甜美活泼，常附和他人的决定，在几位男教师之间充当情绪与立场的缓冲。历史教师裴魁山（卢骏骁 饰）乍看老实厚道，实则谨慎而小气。他第一个提出学生流失严重的问题，却反对校长用奖学金贿赂学生回校，这种原则中混杂着自利的算计，也成为他后续背叛的伏笔。 这场看似平凡的会议，议题不过是“如何让学校继续运转”，却在不知不觉间揭示了全剧的核心矛盾，一场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理想主义。他们虚报了一名从未存在的英语老师“吕得水”，借此骗取教育经费。而这位所谓的“老师”，其实只是一头为学校拉水的驴。 当教育局的一封电报突如其来，平衡彻底被打破。特派员即将到访，要求所有教师必须到场，如果了不让吃空饷的事实暴露，陷入恐慌的众人只得在一夜之间找人顶替，最终盯上了替铝棚修锁的铁匠。由Francis Zhou饰演的铁匠操着河南方言，为全剧注入了鲜明的地方色彩与生活质感。他被迫顶替那位虚构的“吕得水”，在一场由善意谎言演变成集体欺瞒的闹剧中，成为众人共同维系体面与利益的牺牲品。 在此过程中，裴魁山对张一曼的态度转变尤为耐人寻味。起初，他的态度带着敬意与理想化。他说话语气柔和、克制，那种“文人式的距离”一度让观众误以为他是全剧中唯一仍保有良知的人。然而，当众人多次劝说铁匠无果，为了维持骗局，张一曼选择以身体挽留铁匠时，裴魁山的态度骤然转变。他无法容忍理想女性的形象被打破，仰慕转为失望、怜惜转为厌恶。这种转变恰恰印证了 Gilbert 与 Gubar 所指出的男性叙事陷阱：“每一个贤妻良母背后，都藏着一个阁楼里的疯女人（Behind every Angel in the House lurks a Madwoman in the Attic.）” 当女性不再符合“纯洁”的标准，便会被迅速归入“疯女人”或“堕落者”的阵营。在舞台上，演员卢骏骁完美的通过神态与气质饰演出裴魁山的转变。原本温吞的语调变得冷漠、甚至讥讽，当他提出要与校长“谈谈这件事”，那并非出于道义上的愤怒，而是夹杂着报复与对金钱的渴望。 在成功糊弄过特派员之后，剧情回到了与开场几乎相同的教师会议场景。孙校长哼起京剧《定军山》的开场曲。这一瞬间极富巧思，原曲讲述老将黄忠奉命出征、立功报国，而此处的唱词恰与剧情中的“教育局电报”形成呼应，那封象征命令的“书信”，正对应现代官僚体制下冷漠的电报通知。唱腔的雄壮与现实的卑微形成强烈反差。孙校长不是黄忠，而是一个在谎言与体制夹缝中苟且求存的教育者；那份英雄气势既滑稽又悲凉，一封“得功劳”的电报背后，实则是一场虚伪的胜利。由老皮饰演的孙校长在台词节奏与身体行动上展现出极高的掌控力。他的语调、停顿与动作节奏层次分明，准确地捕捉了角色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逐渐消解的精神状态。演员赋予角色一种复杂的人性张力，让观众在讽刺与同情之间反复摇摆。这次会议的结构与开场产生呼应，形式上几乎一致，同样的桌边、同样的誓言，却指向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。 剧情随特派员的第二次到访急转直下。他宣布资助了吕得水老师的美国慈善家罗斯先生（闻乐 饰）将亲临考察，拜访这位中国教育的典范。原本的谎言因权力与利益的介入彻底失控。Andy Li饰演的特派员极具压迫感，表面上他代表教育局前来监督，实则意在维护体制的既得利益。教育局早已从罗斯先生的捐款中中饱私囊，一旦真相曝光，整条利益链都将崩塌。他不再伪装为“正义的代表”，而是直接拔出手枪，用暴力逼迫众人就范。压迫在这一刻不再披着体制与道德的外衣，而以最赤裸的形式出现。张一曼遭到猎巫式的羞辱，铁匠与裴魁山落井下石，而连周铁男也被吓得魂不附体，原形毕露。人性的崩塌，不再来自欺骗本身，而是来自对权力的屈服。 结尾的改编堪称全剧的点睛之笔。导演巧妙地重复了教师会议的场景与前两次的音乐动机，形成强烈的结构性呼应。孙校长、周铁男与裴魁山三人再次围坐在教室一角的桌旁，仿佛回到了故事的开端。然而，此时的“会议”早已不再是理想主义的象征，而是一场赤裸裸的分赃仪式。三人兴奋地打开罗斯先生留下的捐款箱，箱中却装满了黄色与白色的中式冥币。他们脸上流露出夸张的喜悦与亢奋，伴随高亢轻快的音乐节奏，整个场面在荒诞与讽刺之间达到了顶点。与此同时，舞台的另一侧，疯癫的张一曼呼唤着铁匠，用天真的语气问他为什么还在睡——那个原本要假死应付慈善家来访的人，却再也没有醒来。这一幕成为残酷的暗示：阴阳两隔，舞台空间似乎同时存在于现实与冥界。那些仍在分赃的教师，与被噤声的死者，共同构成了一个“阴间式”的结尾。这一收尾不仅带来了强烈的视听冲击，也延续了全剧的戏剧性讽刺——当教育、理想与良知都被贪婪吞噬，舞台上剩下的，只是一场死人般的狂欢。 导演与编剧在这一版《驴得水》中无疑进行了许多大胆而有趣的尝试。整体上，作品仍以现实主义剧作法为基础，却穿插了大量布莱希特式的戏剧间离与电影化的叙事节奏，例如场景转换常通过频繁的黑场与锐利的剪切完成，模糊了时间的线索，不断打破观众的沉浸感，这种有意识制造的间离让观众得以从故事中抽离和反思。 类似的电影化切换在全剧中多次出现，最具代表性的片段出现在张一曼被羞辱、精神崩溃的过程中。导演插入了一段极具电影质感的梦境叙事。黑暗中，张一曼独自唱着民谣《我要你》，在她梦境中，每个人衣服上都带着红色。在中国文化中象征喜庆与吉祥的颜色此刻却成为她悲剧的反衬。三民小学的众人微笑着招呼她去拍合照，她正要起身加入，梦境戛然而止。下一幕回到现实，她已从一名代表知识与理性的数学老师，变成一个衣衫褴褛、疯疯癫癫的女人。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片段出现在铁匠被众人拦住，劝说他假扮英语老师吕得水以应对特派员的访问。铁匠坐在舞台中央的小板凳上，而观众席的House light也在此时被打开了，整个剧场瞬间被照亮得无处遁形，仿佛连带观众也被卷入这一场虚伪的“集体游说”，成为众人伪善的一部分。 不懂英语的特派员要求听吕得水讲课的，吕得水老师的胡言乱语中穿插着大量时下的网络流行语，如“哈基米”等，并配合投影屏幕上的表情包。这种突兀的小品式幽默打破了正剧的严肃节奏，引起观众们的会心一笑。不论如何，这些实验性处理中的巧思与勇气无疑让作品焕发出新的可能性，也在熟悉的文本中打开了意料之外的缝隙。 然而，在讽刺与批判之下，剧本的性别意识问题仍令人无法忽视。 当铁匠媳妇（张佐彬 饰）抓着铁匠闯进三民小学，质问老师们谁勾引了她的老公时，整个剧目最难堪的部分赤裸地暴露在观众面前。舞台上的情境逼迫观众直面某种不愿承认的残酷：这不是一场喜剧，而是一场彻底的荡妇羞辱。 张一曼是受过教育、独立、敢于表达自我的女性，但叙事却将她牢牢框定在性诱惑与堕落的符号中。她的性经历成为剧情转折的炸药包，她的悲剧性结局成了男性角色道德崩塌的催化剂。铁匠媳妇则被冠以农村悍妇的刻板印象：粗鲁、蛮横、不可理喻。她的愤怒，本可以成为对婚姻背叛的正当回应，她的不驯与不美成为嘲讽的依据，转化为男性秩序所恐惧的“失控女性”的象征。二人最终都成为了“阁楼里的疯女人”。 在这场冲突中，孙校长的女儿孙佳佳被呈现为“天使”的化身：天真、善良、情感单纯。她的存在始终是被动的，在铁匠媳妇闹场时，她被周铁男支开；在美国慈善家到访、众人生命受威胁时，她又被推上前台，伪装成“吕得水老师”的未婚妻。她是被操控的纯真，是被使用的理想。更令人不安的是，在遭遇铁匠媳妇捉奸时，她的台词重点被放在反复追问“什么是破鞋”上，而非对混乱本身的担忧，频繁重复的台词失去原有的象征意义与力度，让沉重的词汇沦为一种轻薄的笑料，更让她从原本的纯善与同理心，滑向一种无知的天真。最令人震惊的是，在演员谢幕时，“破鞋”一词竟被再次当作笑料和彩蛋回收。这一轻佻的“彩蛋”让女性的屈辱被彻底消费，成为供人娱乐的符号，而非反思的契机。 这三名女性角色共同构成男性叙事的“镜厅”。《驴得水》或许试图揭露人性的复杂，但在舞台上，这些人性似乎只属于他者。女性的身体成为叙事的消耗品，她们的命运成为道德的试金石。而同样的，三名女性的结局也被轻描淡写地抹去了。这种“消失”比任何悲剧都更具暴力性。作品在无意识中延续着对女性最深的压迫，也因此动摇了它原本引以为傲的讽刺锋芒。 总体而言，《驴得水》是一则关于荒诞、贪婪与虚伪的寓言。创作团队在讽刺现实、揭露人性方面用力甚深，许多表演段落与节奏设计都极具冲击力。但当故事将所有焦点都集中在人性与体制时，这种讽刺的锋芒也显得略为片面。整场演出让观众徘徊在笑与不安之间——陷入一种“反思”而非“解答”的状态。或许这正是《驴得水》的力量所在：它拒绝给出简单的答案，却勇敢地将一面镜子举向我们自身的矛盾。 Mr. Donkey is a … Continue reading Laughter, Shame, and the Dance of the Dead: Mr. Donkey